刘继红 | 坎坷一生二叔父
【往期回读】
坎坷一生二叔父
丁中校友 刘继红
作者刘继红先生,麾村人,丁中1966届校友。
我的叔父刘鸿笔,1922年 3 月出生于江都麾村,受家庭环境熏陶,自幼勤学好问,学业优异,文采过人。初始从教,1942年3月参加工作,先后在麻村区、县货管局任财经办事员、财务会计;解放后在县人民法院、县公安局任书记员、预审员。叔母邵桂英则在家务农,操持家务。那时农村像这样一个既有人在家种田,粮食自打自扒、自给自足,又有人在政府机关工作,工资按月发放、旱涝保收的家庭,乡邻无不投以羡慕的目光。
然而天有不测风云,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,改变了叔父的人生轨迹,使这个原本幸福之家遭受严重挫折而一落千丈。
1957年4月,中央决定开展整风运动,同时号召群众提出批评建议。此后,这一运动采取“大鸣、大放、大字报、大辩论”的形式,在全国城乡普遍开花。有的群众针对党在实际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提出了很好的意见,但也有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趁机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进攻,企图取代党的领导。针对这一情况,6月8日,中央发出《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》。当天,《人民日报》还发表了《这是为什么?》的社论。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展开。到1958年夏季,运动基本结束,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被打退。但由于反右斗争的严重扩大化,也使一批知识分子、爱国人士和党内干部被错划为右派分子,造成严重的后果。叔父是一个心直口快之人,在鸣放中提出了一些意见和建议。但在那反右扩大化的大背景下,叔父的善意被视为“反党反社会主义”言论而划为右派分子,开除公职,并于1958年 2月的一个月黑风寒的夜晚被遣送回乡。叔父什么时候到家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发现堂屋里的桌上、地上,横七竖八地放着大包小包、被服蚊帐、面盆茶缸、日用家杂,一家人耷拉着脸,神情凝重,面面相觑,屋里死一般的沉静。那时我年纪虽小,但已隐约感觉到,叔父家出事儿了,出大事儿了!
叔父回乡后,心情沉重,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。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,心态逐步恢复正常,并重新规划人生,开始新的生活。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手拿狗屎勺子、身背狗屎垃儿(方言,形似簸箕的拾狗粪的柳筐)出去拾狗屎,回来将狗屎倒入自家茅缸(粪坑)里沤制做肥料。然后回家烧早饭,顺带烧水烫猪食喂猪,接着又去开鸡窝把(喂)鸡食、扫兔笼把兔草,忙里忙外,但有条不紊。提起拾狗屎、烧早饭之事,还有一段有趣的小插曲。曾有人故意问叔父:“笔兄(乡人常称叔父为笔兄、笔大人),你早上起来都做些什么呀?”叔父不知套路,直接回答说:“早上起来拾狗屎烧早饭啊!”一向说话、用词考究的叔父这次在“拾狗屎”与“烧早饭”之间没有顿句,被好事者“踩住了”,并到处宣扬。“你们晓得啊,笔大人用狗屎烧早饭。”“活说(瞎说),哪有这事儿啊?”“是他自己说的,‘早上起来拾狗屎烧早饭’!”“哈哈哈!”这一玩笑话一度成为人们的茶余饭后,开心笑料。也就是这一玩笑话,让叔父每天坚持起早拾狗屎、烧早饭、把猪食、开鸡窝的事迅速传开,乡邻无不为叔父能迅速放下身段、融入底层、吃苦耐劳而投以敬佩的目光。
早上忙乎一大阵子后,吃完早饭便下地干活。叔父虽然从未做过田里的生活,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磨练,一般的农活基本都能拿得起来。在生产队,除了挑担挖沟之类的重体力劳动外,其他什么都干。叔父、叔母基本上每天都上工(到生产队劳动),无事从不缺勤,家务则由老祖母打理,因而年终分配基本不“缺粮”(所做工分值不够领回所分配的全家口粮的被称之为“缺粮户”),加上搞一些养猪、养鸡、养兔等家庭副业,长一些瓜果蔬菜,一家生活还算过得去。
然而,事情并非如人所愿。在那个处处以“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年代里,叔父头上的那顶右派帽子,就像唐僧的紧箍咒一样,时时在敲打着他,尽管他处处小心翼翼,但还是难逃厄运。1960年春,在粮食连年减产的情况下,农村各项工作也毫无起色,又常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,乱象丛生,这让社队干部们大伤脑筋,无计可施,只好在“地富反坏右”身上排原因、挖根源。当年3月的一天下午,公社在麾村南头一个生产队农场上召开的群众大会上,大会主持人 “深入透彻”地“分析”了当前“阶级斗争”的新情况、新问题、新动向,矛头直指“地富反坏右”破坏农业生产、破坏社会安定,并列举了“大量事实”,气氛异常紧张,火药味十足。也就是那一天,也不知对上了“大量事实”中的哪一条,叔父被当即带走实施劳动教养。就这样,一个原本脆弱的家庭再次受到重创。其间,其年幼的小女儿也在饥饿和疾病中夭折。一年后,叔父被解除劳教释放回家,奶奶一见面便哽咽着说:“你回来啦,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!”叔父随即扑上去喊到:“妈!儿子回来了,儿子不孝啊!”此时叔父已是声泪俱下,泣不成声,随后母子俩相拥而泣,抱头痛哭,其状凄不忍睹,站在一旁的我也早已是潸然泪下。
直到1978年,叔父的人生之路才出现转机。是年4月,中央决定对被划为右派的人进行全面复查,并对错划者予以平反纠正,摘掉右派分子帽子。其后县公安局派员对叔父的问题进行调查核实,并在公社公安特派员秦相贵的陪同下来到叔父家,询问叔父有什么要求,叔父说:“事已至此,我没有什么要求,只求组织上还我清白。”随后积压在心中二十余年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……次年1月,经县委江委组(1979)144号文件批复,对叔父右派问题予以改正,撤销一切不实之词。同时按照叔父本人留在本地就近安排工作意愿,安排其在麾村中学任教。在去县人事局报到的那天早上,叔父特地放了三个双声大炮仗以示庆贺。恰逢那年叔父又添了个大外孙,真是双喜临门。叔父喜形于色,即兴为其取名“重庆”。1982年4月,按照相关规定,叔父以正科级干部待遇离休。此后仍热衷于学校工会和公益活动,积极参与乡志编修工作。
2007年农历正月初二,叔父因病医治无效,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之路,安然离世,享年86岁。
诗云:
鸿鹄折翅坠深崖,蒙冤受屈声泪下。
笔墨润泽难挥毫,头顶右帽难生花。
安得盛世平冤案,三尺讲台展文华。
息景闲暇老友聚,笑语欢声伴晚霞。
参阅作者追思亲人系列作品: